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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凯师

陈凯师贾宝玉奇缘识金锁,薛宝钗巧合识通灵 第八回:-书乡暮想

陈凯师贾宝玉奇缘识金锁,薛宝钗巧合识通灵 第八回:-书乡暮想

陈凯师
日随茗烟斜, 思从卷中来。
读书,随想,一起徜徉!

在第七回里,没有什么事情发生,第八回,还是没有事情发生,又是生活细节。轻描淡写之间,透露出家族真正的现状。
第八回里,宝玉想起前一阵子听说宝钗生病了,还没有去看她,应该去看她。
——闲言少述,且说宝玉来至梨香院中,先入薛姨妈室中来。”


薛姨妈就是宝钗的妈妈,薛姨妈正在跟丫头们做针线活儿。宝玉跟薛姨妈请了安,薛姨妈一把拉入他抱入怀笑道:“这么冷天,我的儿,难为你想着来,快上炕来坐着罢!”
他们就开始讲一些家常话。宝玉说:“哥哥不在家?”这个哥哥就是薛蟠,薛姨妈叹道:“他是没笼头的马,天天逛不了,那里肯在家里一日。”在此,用宝玉的口带出另外一个没有严格家教的薛蟠。薛蟠爸爸过世了,没有人管束,他变得无法无天,这里面也有一种对比,对比出宝玉真的很可怜。在此我们可以联想一下宝玉的爸爸贾政。
宝玉接下来问:“姐姐可大安了?”他是为了宝钗要来,要看看宝钗的病有没有好。薛姨妈说:“可是呢,你前儿又想着打发人瞧他。他在里间呢,你去瞧他,里间比这里暖和。”薛姨妈把宝玉带到里面。
“薛宝钗坐在炕上作针线,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发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洒线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蜜合色,有点像蜂蜜、琥珀那种颜色,这种颜色是中性色调。作者对色彩非常敏感,他能把色彩变成性格。所以曹雪芹做画家,也会是一个了不起的画家。“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就是身上穿一件这样的褂子,有点像小背心,玫瑰跟紫都不是大红或者大蓝这样的强色调,用这个中性色调把宝钗身上的色彩压得比较温和,而不是像王熙凤那么扎眼。“葱黄绫洒线裙”,葱黄就是大葱的颜色,绿里面带黄,也不是原色。黄就是原色,可是葱黄色把明度压低了。她的衣服看起来半新不旧,不是那么亮。《红楼梦》里所有女孩子的服装色彩都有性格特征在里面。

我们平常看到的都是宝钗打扮得光鲜亮丽出来做客的样子,宝玉忽然撞进来,让我们有机会看到了宝钗日常生活中穿的衣服。作者对于描绘女性服装非常讲究,最精彩的就是王熙凤。一出来就是发亮的,都是金色跟红色,全是强烈的对比色。而宝钗本身是一个有野心的女孩,可是她比较含蓄,所以她的衣服很奇特。外面都是半新不旧的,里面却是很鲜艳的衣服。
“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在讲宝钗天生的美,她的美是不需要借助化妆的。唇没有点就是红的,眉毛也不画,就带着淡淡的黛色。“脸若银盘,眼如水杏。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她不太讲话,有点木纳,人家都觉得她有点笨。可是她绝对不笨,只是假装笨而已。其实宝钗才是最厉害的,王熙凤的厉害都被我们看到了,而宝钗的厉害你根本就看不到,她虽然只有十四岁,但心机却特别深。“安分随时,自云守拙。”就是说能不出头就不出头,要尽量含蓄。
宝玉一面看一面问:“姐姐可大愈了?”宝钗抬头看宝玉进来,赶快起身说已经大好了,多谢记挂着。让他在炕沿上坐,然后叫她的丫头莺儿倒茶来,又问贾母好不好,王夫人好不好,迎春、探春、惜春好不好?世家文化的礼貌是要先问好。
然后就是宝钗看宝玉了。我们第一次看到宝钗眼中的宝玉:“头上戴着叠丝嵌宝紫金冠,额上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身上穿着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系着五色蝴蝶鸾绦。”她看到了富贵人家小男孩服装上的讲究,浑身上下都是贵重的东西。过去有一种衣服为了保暖,是用狐狸毛做的。狐狸皮最好的是腋下的部分,那个地方的毛最软。这个箭袖是用狐狸腋下那一块皮毛做的,叫作“白狐腋箭袖”。秋香色是浅绿带一点咖啡色。“秋香色立蟒”就是一条条龙纹的衣服,系着用五色结成一个个蝴蝶的腰带。
——“项上挂着长命锁、记名符,另外有那一块落草时衔下来的宝玉。”
宝钗非常想看那块玉。宝钗很想嫁给宝玉,不一定是因为爱情,而是由于这个家族对她来讲是不得了的一个家族。嫁到这个家族,身份也就稳定了,可能比选进皇宫做妃子更好,所以宝钗对那块玉很重视。之前没有人仔细看过这块玉,连黛玉都没看过。可是宝钗会这么认真,说今天倒要好好看一看这个玉是什么样子。

宝玉听说宝钗要看他的玉,就赶快凑过去,从头上把玉摘下来,递到宝钗手里。“宝钗托于掌上,只见大如雀卵,耀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纹缠护。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块顽石的幻相。”作者又告诉我们整个故事是一个神话。这块玉再美,它也不过是洪荒中的一块顽石而已,经过几世几劫转世变成了这个幻相。每一个繁华,每一个人现在的状况其实都是假象。他的真身、他的本身原是洪荒里的那块石头,也在暗示生命到最后把该还完的还完,终要归结于大荒。他借着这个机会又把大荒山青埂峰这块顽石的神话故事带出来。然后又加上一句诗说:“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失去幽灵真境界,幻来亲就臭皮囊。”在人世间有一个精神的存在,一个幽灵的存在,当这个存在失去以后,就会幻化成现在的臭皮囊。佛家、道家认为身体其实是一个臭皮囊,这个臭皮囊有一天迟早都要舍掉,要回到那个幽灵的真境界。“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金跟玉都是最珍贵的东西,可是在命运已终的时候,金也不会闪光了;在时气不济的时候,连玉也不亮了。最后的终结是:“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作者把很多人带到墓地,让你看这里白骨如山,这些人不知姓名,他们都曾年轻过、漂亮过,也都曾经有爱有恨,有过繁华。
当时一个癞头和尚要刻几个字在这块顽石上,他按照这个图画刻下来,放在后面,就是“所镌的篆文”。还说原来字很小,怕看不清楚,所以放大一点。这是我们第一次发现这块玉上面有字。我不知道,为什么放在这里?宝玉生下来,含了一块玉应该很重要,应该很早就看到。而且他总是跟黛玉住在一起,黛玉应该有更多机会看这块玉,了解这块玉上刻了什么字。为什么等到第八回,宝钗才发现了这个玉上面的字?
“莫失莫忘,仙寿恒昌。”横着有一个“通灵宝玉”。翻过来可以看到:去“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宝钗看完就翻来覆去地念,念了两遍“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宝钗为什么会反复念,大家都不知道。丫头莺儿听到宝钗念,她本来是要倒茶的,她就说,这两句话倒像跟姑娘戴的金锁上的字是一对儿。宝钗的心机真是很惊人,她其实一直在暗示一些事情。它要是跟别人争,绝对不会在口头上争而是暗地里。我们第一次知道原来宝钗有一个金锁,而且上面也有两句话,而这两句话刚好跟“莫失莫忘,仙寿恒昌”是一个对子。宝钗念了好几次玉上的字,但她不讲与自己的金锁是一对儿,结果她的丫头讲出来了。可丫头是不识字的,一定是宝钗常跟它讲金锁上有什么字,念给她听。听久了,丫头就知道这两句跟宝玉那个是一对儿。作者很细心,无声地透露出宝钗很多的心思。

宝玉很好奇,说我怎么不知道你有金锁?给我看看。宝钗就说没有什么好看的。宝玉这个人,他要看什么东西是一定要缠着看的,宝钗被缠不过,就说:“也是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所以錾上了,叫天天带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
护花主人曾评第八回:
此回上半重“奇”字,奇则非正;下半重“巧”字,巧实成拙。一“识”一“认”,钗玉合矣。
此一回专叙金玉配合之缘,故将宝钗面貌衣饰及宝玉之装束又极力描写一番。
宝玉之玉,是宝钗要看,宝玉递送;宝钗之金锁,却从丫头莺儿口中露出,大方得体,不露痕迹。黛玉蓦然走来,妙极!若黛玉不来,宝玉与宝钗两人说话,一时便难截住。

当然,第八回里还有很多重要的内容,但是我觉得我们至少应该在金玉良缘这件事情里有更多的思考。因为这部作品让我们看到了自己的生活,我们跟家人、朋友没事时聊天讲的可有可无的一些闲话,都是我们生命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有时你拿出稿纸,很慎重地要写出什么传世之作,最后写出的东西都是大家不想读的东西。可是《红楼梦》的作者在自己家败人亡后的十年,回想自己的一生,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做,只是吃喝玩乐,就写了药怎么做、菜怎么做,结果成了令我们百读不厌的名著。这触及文学和艺术最真实的部分:文学和艺术不是一个道理,而是能真正让我们看到有血有肉的生命过程。
排版:昱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