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凯师贵州作家||姜东霞:可以这样去回忆(创作谈)-贵州作家
陈凯师? 贵州省作家协会主办 【贵州作家·微刊】以展示贵州作家创作成果、关注文学新人、多视角反映贵州文学生态为己任。每周一、三、五更新
NO·406
贵州作家·创作谈
我从小在封闭的地方长大,所以关于生命中重要的记忆就来源于此,如同烙印一样伴随着我的写作。就像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县一样,每个作家都有属于自己的“邮票”,使之终身寻找和重返。
那片封闭的土地,属于孤立的时间,属于封闭和消亡本身,同时也属于我 。像物体映在水里,是经过了水和光的透射的。我可以这样去回忆它,正如我可以追逐地上的影子一样。
很多年前一个朋友开玩笑,说我像山崖上开出来的花,近看还有纹理。朋友大概说的是我身上有某种类似于一株植物的生长性状。我想我的这种状态,与我从小生活在封闭偏僻的农场不屈不挠地生长有关。所有的事物都会消失,而一个人生长的环境和气息,只会历久弥坚。
我一直将那儿称作“那块封闭的土地”,将自己视为一直行走在那块土地上的最后一个人。虽不生于斯却长于斯的土地,形成了我生命背景精神起点和参照。同时也成为了我的梦境,经由我的童年少年分裂的时光,对那片土地的重返,既是伤痛的,又是一次更大的重建。宽阔的土地给予了我无限宽阔的生命记忆,它的荒凉和僻远都是我想象的开端。我的长篇小说《崖上花》就是产生在这样的背景下。
我想在小说中努力寻找的却是那些建立在人性、挣扎、苦难、悲辛、和解、消亡和救赎基础之上的东西。追寻人的生存抗争,它属于时间和人本身。人面对苦难时的各种选择,人的处境生命状态,这才是写作者要关注的。在不同时期不同地方的生命样式,在时间里弯曲的轨迹,隐沉在事物内部的那个部分,我们与世界间繁复的关系,如同一棵树被天空照见,一只蚁虫从花间爬过,一弯新月与奔腾的河流间的显示,这种种的隐秘联结,绝非一个形而下的东西可以承载。
我总是想在现实的废墟上重建一个时空秩序,我甚至想一意孤行地创建一个只属于人性、时间,可以信任无限延伸的时空,来还原现实无法抵达的另一种存在,那些千丝万缕的牵扯,以及人事万物的因果联结和流转。《崖上花》中的《马兰花开二十一》的创作,也曾试图找到依附于歌谣创建的缥缈时空线索,以此来获取隐藏着的那个部分。马兰花是神花,它花开遍野,更重要的是它开在一代人的生命里。无论是花还是歌谣,它始终不一地开放,它的重影部分正是我们要寻找的。它的美丽属于忧伤,忧伤的神话本身,忧伤的时间和年代。
我成长的年代和土地,之于记忆是宽阔无边的,生活无论多艰难,它的背景在时间里更多的是对饥饿和歌谣模糊了的回顾。唱着歌在涨水的河水里走失的小姑娘;唱着歌死于小产的疯女人,那些无数的在同一块土地上生生不灭的,不同轨道上运行着的各种命运的挣扎,那片土地上共生共存的不同世界的人,聚拢来形成的另一种陌生的对人性和文明的多重审视,诗意的解构和后发现,令事物自行开口的觉知和智性,我想才是《崖上花》这部小说真正要追求和寻找的。
封闭的土地是形成我生命秘密的场所。土地、河流、草丛、蝉鸣、歌谣……是秘密中的另一个秘密,也是世界向我敞开的方式,上天入地的焦灼、困惑、等待,没有边界的土地、人事和时间,成为秘密中的路线图,成为生命与生命交集过程中的重影部分。
那些隐约、恍惚、贴近的时间世界,既是真实的又是梦幻的。在此情景下的短篇小说《秧鸡》,它的忧伤来自于时间和记忆。 小说中的“疯女人”教唱的歌谣:“打田栽秧排队排,一对秧鸡跑出来……”,(这是一支插秧歌)一直延续至今,可以说我对她的全部记忆源于这支歌。小说中的我和她共存于“两重世界”,类似于矛和盾的两面。她是成年人,且是个到了春天就要犯疯病的铁匠的女人。我是一个每天上下学,都要在田地里乱跑的孩子。她沿着黄昏来临的河边一路走来,唱着那支插秧歌。一个黄昏,我正在田地里玩,她送给我一只我做梦都想要的秧鸡(早春时候跑在水田里的一种鸟),让我感觉到了与她的亲近。我回报她一把炒芝麻。那个世界留在一个孩子眼中的永远是疏离的,不确定而可以向往的事物。疯子脸上有大面积的烫痕,这个她唯一的外貌标志,也是在“她的影子映在太阳光下,影子移动的速度跟她声音形成对比”的时候,我才看清了的脸。她的歌声才是确立她真正存在的意义,才是她的神秘的内在指向。
很久以后,当疯子再次出现的时候,我和她的疏远,也正是她与我的疏远一般。我们变得陌生而警觉,这让我一直猜测她是否真的记得或认得我。慢慢地我们都感觉到疯子不唱歌了,由此我们开始猜测判断疯子不疯了。而我和她之间每次见着,也总是保持着一种距离,远远地打量对方,相互都警惕着某种攻击。
某一天,我在山坡上疯玩,看到对面铁轨边的小木屋——疯子家门口围了很多人,就猜想到疯子死了,跟着跑去看热闹。她死了。因为小产,流血过多体虚而死。我的心里就升起一股淡淡的抹不掉的伤感。
记得第一次发表长篇小说时(大概十多年前),一位研究绘画理论的朋友对我说,对,你一直要保持这种悲天悯人的态度去写作。只惜那时粗陋并不能深领其意,只将其简单地理解为同情心悲悯心。直到有一天,我读到云南一个诗人写的《虱子》,才恍然明白了“悲天悯人”一词,所隐含的同体而悲的另一层意义所在。没有谁的生命高于谁,所以并不存在一种高于另一生命的同情。只有感同深受相交相融,才会有一份人所应该保有的生命情怀或写作情怀。
形形色色的人或物,构筑成的世界一直在我的生命里延伸,它是封闭又是开阔的,更是寂静的。
寂静是时间的另一面,它的语言是无声的,它的存在是另一种开启,是另一种更加阔大的显示。它的封闭与寂静,呈现的是没有边界的时间图景,而人在其中寂然如烟。
人在其中。这样我就更愿意去想一个写作者,在自然界和苍茫的时间中,如何寻找到人与这一切相融交汇的节点。 我想如果一个写作者能够将一切转向事物内部延伸的那个部份,寻找那些使之成为弯曲了的隐藏了的时间和事物,那些疼痛、悲辛与抗争,重建一个属于自己的时间世界,那么至少这个作品就有了可信的可能。
“像船穿越沉沉迷雾,而不被雾所发现”我把这种描述看成一种方式,一种描述事物的距离。或者与事物交融的谜一样的方式。
好比隐藏在事物内部的那些类似于重影之类的东西,更能引发我的思考,成为写作的灵感和动机。我拙于讲“铺天盖地”的故事,当然这不等同于我对立于“好的小说家,就是讲故事的高手”。我只是想找到故事的另一面(也许是事物的背面阴影处的东西,而不是站在它的对面,按照先后顺序或大小去描述它),我想这也许是讲故事的另一种方式。
如果讲一个简单或者复杂的故事,只是将发生的事讲出来,那么天花乱坠的“故事会”不管怎样离奇、眩目、宕跌,都只是在一个事物的平面上画几道痕。同时我也惧怕“众口一词”讲故事的方式,惧怕处在将文字降低到生存状态的“口水语言游戏”,以此拉低大众的趣味,这无疑是有罪的。
“害群之马”这是昆德拉对贡布罗维奇的最高评价。我想同时也是对怎样才是一个真正作家的评判。一个好作家一定是找到了自己的发声方式,并找到了与之对位的其他音。即便是合唱也一定有与之对应的声部。
作为女性写作者,在阅读时我更偏好于那些有力量的男性作家,喜欢那些一块一块的石头垒起来的语言和句式,其中的机关在那些相互间的疑隙里,叙述成为故事本身释放出来的那股力量。
最后借用匈牙利作家凯尔泰斯说的话结束,以此表达我内心对文学的理解:
我的作品是对自己、对记忆以及对人类的一种承诺。
姜东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贵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无水之泳》(刊发于《中国作家》)、《崖上花》(刊发于《十月》);有短篇小说集《过去的日子》;散文集《开出花来的服饰》等。曾获贵州省政府文艺创作奖,2017年贵州省优秀文艺创作奖等。现居贵阳。
主编|魏尔锅
编辑|何 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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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管:贵州省作家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