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凯师贾珍也有温情时-红楼梦赏析
陈凯师
看到这篇文章的题目时，恐怕会有读者反问，这是要为红楼第一大恶棍贾珍洗白的吗？
不是，文章想要表达的是人性的复杂，无论是谁，优点掩盖不了缺点，缺点也抹杀不了优点，优点与缺点并存的人，才是真实的人，而《红楼梦》中的人物多是优点与缺点并存的人物，贾宝玉是，林黛玉、薛宝钗是，贾珍同样也是。那么，就让我们平静的，全面的再一次审视这个复杂的人物吧。
贾珍，贾府最重要的男子之一。因为他与自己的儿媳、姨妹不清不楚，又带头聚众赌博，豢养娈童，因此而被认定为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这些也都是读者对这个人物的聚焦之处。但笔者以为，曹雪芹写人从来不是唯褒不贬，或唯贬不褒，对于如何塑造贾珍这个人物也不例外。所以，我们应该一分为二的对待这个人物，也更应该从多个角度来理解这个人物。
一、身份尊贵，地位显赫
贾珍，贾府的嫡派长房长孙，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曾祖是宁国公贾演，祖父是京营节度使世袭一等神威将军贾代化，父亲贾敬是乙卯科进士，也是贾府唯一一个科举出身的人。他还是贾府的现任族长，凡族中事，皆由他掌管，与各府世交关系，也需要他一一走动出面。三位长辈当家人，各自关注各自的，父亲贾敬专心炼丹修行，不问世事；大叔贾赦，忙着玩收藏，娶小老婆，；二叔贾政公私冗杂，素性潇洒，不善俗务，公暇之时，还要被一群清客相公们簇拥着看书着棋。所以，这些长辈都没时间管这一大家子的琐琐碎碎，贾珍也就理所当然的担负起整个贾府的事务处理，族大人多，照管不到也是常情。
事实上，书中很多有关贾珍的描写都是在做什么事，比如，大观园的修建、安插、摆布，只有要紧处方和贾政、贾赦等商议决定，其余皆是以贾珍为首督办，各种繁琐细事，也都是跟随贾珍从中调停操持，贾琏、赖大等人从旁协助处理。祭奠宗祠，也是他着人打扫，收拾供器，恭请神主，悬供遗真影像，安排领取春祭恩赏。贾母病了，是他带着医生看诊医治；贾母外出，也是他骑马率众家丁亲随护卫。总而言之，贾珍对族中事物还算尽心尽力。
二、纵性弄情，荒淫无度
其实，贾珍常常被世人诟病且不能宽恕的，是他与秦可卿的关系。说实话，情，这个字，最难琢磨。他们二人的关系，究竟责任在谁，看现有的文本，很难理解。但大多数读者还是把罪责推在贾珍身上了，但以笔者愚见，他们二人应该各有责任。
秦可卿的判词写到：“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说明其本就不是一个大观园中诸钗一样冰清玉洁的女子。在作者的初设中，她的特殊使命本就是“以淫警世”，所以就得搭配一个相应的对象，贾珍就是这个败坏伦理、令人不齿的对象。
但一分为二的说，在古代，发生这种乱伦之事的根源，还是在于晚辈对长辈威势的屈服。所以关于“爬灰”这件事，两人都应该承担一部分相应的责任，如果说秦可卿必须负担一部分责任的话，贾珍就应该负主要的责任，但也不能因此而定论秦可卿全然无辜。
但作为“清净女儿”的对立面，在仕宦场中滚打的贾珍自然而然就成为“污浊男子”的代表。对于他的描写，除了要于注重他与秦可卿的不正当关系之外，还可从以下四个方面来着眼：
其一、追求浮华。秦可卿死后，他的表现令人厌恶，不仅流泪请求王夫人让王熙凤协理丧事，还说什么“爱怎么办就怎么样办”，又为了丧礼风光，特意花一千二百两银子为贾蓉捐了个五品龙禁尉。一味的铺排浪费，恣意奢华，既表现出他那种“恨不能代秦氏之死”的恬不知耻，也表现了他追求表面风光的虚荣。
其二、日常奢靡。平日里带着一众子弟，猜枚行令，百般作乐，看热闹戏达到不堪的田地，第七十五回戚序本回前批曰：“贾珍居长，不能承先启后丕震家风，兄弟问柳寻花，父子呼幺喝六，贾氏宗风，其坠地矣”，贾府子侄在他这样的族长带领下，如何能归正统，这些描写也都是对他日常行径的一总。
其三、聚麀之诮。贾珍与两位姨妹尤二姐、尤三姐“素有聚麀之诮”，书中描写的也很直白，这是珍蓉父子之责，也是尤氏姐妹之失，这种不清不楚的暧昧，尤老娘不加以阻止，反而睁只眼闭只眼，也应负有很大责任。但究其总源，还应归结在贾珍一身，正因他的荒淫无耻，才把尤氏姐妹陷于命运两难的境地。
其四、不甘寂寞。贾敬死后，贾珍居丧，不仅不安心守孝，反而因不得游顽旷荡、观优闻乐，而倍感无聊之极。所以，冠冕堂皇的以习射为由，带领各世家弟兄及诸富贵亲友日日大排筵席，醉生梦死；夜夜斗叶掷骰，开局豪赌，而且赌博之余还豢养娈童，真是达到了无恶不作的极限。
上述这些方面，都是贾珍这个人物魅惑于情、荒淫无度，又恣心纵欲、骄奢淫逸的表现。这种表现，是当时社会贵族纨绔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其实也充分体现了整个没落贵族的腐化堕落，这本身就是大厦将倾的前奏，也是家族衰败的必然。对于这类行止，曹雪芹怀有悲悯，但也有难以掩饰的贬斥，只是他运用辛辣而又痛心的笔触，毫不留情的一一呈现而已。
三、爱护族人，温情有加
在对贾珍狠加批驳的同时，曹雪芹并没有忘记他写人写事追求真实理性的初衷，所以对贾珍其他的方面书中也有点染，比如他对族人亲友的态度就有多处涉及。
第一，对贾蔷的抚养之恩。贾蔷是宁府正派玄孙，因父母早亡，贾珍从小抚养在身边直至十六岁，但宁府奴仆人多口杂，造言诽谤，所以才分与房舍，令其搬出去自立门户。所以，贾珍对贾蔷的养育是善意的，表现了其对亲情的看重。
第二，对璜大奶奶的态度。璜大奶奶，原聘给贾家玉字辈的嫡派贾璜。夫妻俩只守着些小产业，常依靠到宁荣二府请安，奉承凤姐、尤氏，得到些资助过活。这样穷困落魄的族人在贾府应该很多，估计也经常到荣宁二府去“打秋风”，但贾珍与她偶遇时，并未显示出丝毫的不耐烦和轻视，反而待的很好，热情的招呼：“让这大妹妹吃了饭去。”金氏去后，贾珍还进一步问询尤氏：“今日他来，有什么说的事情么？” 可见贾璜两口子去找贾珍办事不是一次两次，可能以往贾珍和尤氏也都尽力帮扶了。
第三，对薛蟠的态度。在赖尚荣即将走马上任前的家宴上，薛蟠被柳湘莲骗出城外痛打了一顿，还是贾珍发现席上不见了他两个，终是不放心，才吩咐贾蓉带着小厮们寻回的。薛蟠的小厮们素日是惧他的，他吩咐不许跟去，谁还敢找去？若不是贾珍，恐怕倒霉的薛大傻子还真得在苇子坑里受冻一夜。对于薛蟠的莽撞，贾珍口里虽说“他须得吃个亏才好”，至晚还是亲自去问候了，这也说明他对亲友的照顾还是很悉心的。
第四，对族中“闲着无事的无进益的”子侄们的态度。在乌进孝进了年例之后，贾珍把所有各物，留出供祖的之外，送了荣国府一部分，除了留了宁府所用，余者派出等例来，一分一分分给那些族中闲着无事的无进益的子侄们，以助过年。对于在家庙里夜夜招聚匪类赌钱、养老婆小子的贾芹，他也能据理教训。可见他也是明辨是非的，只是人性就是这么可笑，真真是丈八的灯台——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家的。
第五，对荣国府的体谅。除了上述分出年例礼物之外，贾珍还对荣国府的钱财收入也做过粗算，并且表现出了对他们的担忧之心。在吃年酒方面，能思虑周全，尽量做到与荣国府互不冲突，以授外人口舌。在元宵节演戏期间，备下大簸箩的钱，只等贾母说“赏”，便命小厮们满台撒钱，以期博得祖母欢心。虽然此等陋习未免豪奢，但也说明他对长辈是孝敬有加的。
除却以上所列，或许还有遗漏，但总体这些描写，都可以让我们从侧面来了解到，贾珍对一族中人也算关爱照顾，只是这些描写被《红楼梦》中那些诸钗闪耀着光芒的情节所掩盖，并且零星的散落在主要情节的细枝末节，所以不细读文本是很难发现的，但这些描写，对于全面的理解贾珍这个形象还有非常重要的，也因为这些琐细的描写，才使得贾珍这个人物更为丰满鲜活。
四、人性复杂，悲剧根源
在读者眼里，贾珍就是贾府中带头败家毁业不肖子孙的代表人物，他的所作所为，与贾赦可以说是并驾齐驱，直接影响着他个人的命运，也影响着整个贾府的命运。但究其根本原因，还是环境对人的塑造。俗语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贾珍作为国公后裔，从小过惯了锦衣玉食、驱奴使婢的日子。而且贾府世交要么是王公贵族，要么是侯门官宦，这些家族的子孙哪一个不是在同样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所以，从族人到亲友，贾府的大环境就是一个互相攀比、争豪斗富的环境。在诸如上述的情况下，贾珍养成骄奢淫逸的品性，也就不足为怪了。
贾珍生活腐化堕落，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其父贾敬对其疏于管束，父亲的不问家事，抛家弃子的跑去城外和道士们胡羼，让他更加肆无忌惮地恣意放为。更重要的是，贾珍不仅袭了宁国府的爵位，还袭了贾族族长之职，因而这个集家族权利于一身，不仅自身缺乏自制力，且又上无约束的人物，自然养成了有恃无恐的性格。
贾珍，作为贾府末世子弟的一个代表，他的身后还有长长的一列，贾赦、贾琏、贾蓉、贾芹……他们或多或少都有不可饶恕的陋习和有恃无恐的过失，这些都是贾府从内败坏的一些因素。既然有恃无恐，就会生出诸多是非，而这些不断累加的是是非非，都成为贾府参天大厦的一个个小蛀孔，但当小蛀孔越来越多的时候，就会连接成片，成为大的蛀洞……如此循环往复，层层叠加，再结实的栋梁也有腐烂的一日，到那时，这参天大厦就会在一瞬间轰然坍塌，倾覆之时所释放的最后一股尘烟，也会灰飞烟灭，终将悄然沉寂。所以，这既是人性的悲剧，也是家族的悲剧，更是时代的悲剧。
《红楼梦》中的每个人物都不是单一的，而是多面性的，这正是曹雪芹刻画人性入木三分的地方。但这恰恰是人物悲剧的根源，“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也正是《红楼梦》的总纲之一。
总之，贾珍作为贾氏宗族的族长，身份尊贵，地位显赫，但也因其地位的特殊性，不仅肆无忌惮地纵性弄情，甚至荒淫无度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但他本人对族中老幼还是颇为关爱的，这也算是他人性中略有温情的一面。贾珍的骄奢淫逸令人可恨，但是他的温情又令人可叹，可恨与可叹之间，组成了最为复杂的人性，让读者咬牙切齿的同时，又产生不胜唏嘘的怜悯。然而这最复杂的人性，也是最真实的人性，或许这才是《红楼梦》中有关人性描写的精彩之处。
注：本文经授权转自公众号【红楼心语】，作者落笔升蝶。
责编：子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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