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凯师贺捷新：父亲口中的淞沪战事（一）-河南艺术团

陈凯师
2014年始，国家规定九月三日为抗战胜利纪念日。闻深圳志愿者为抗战老兵生存解困（含国军抗战系列）。想起父亲生前所说“同僚中我境遇算是很好了”，感由心生，禁不住怀念我的父亲贺义夫。

今年是父亲辞世十九周年。父亲生前对于自己个人历史从来缄口不谈，唯两次例外：1966年夏，我帮父亲誊抄个人历史交代材料；1982年乌鲁木齐军区（全国大军区之一）请我父亲提供河西酒泉9.25起义史料。父亲口述，由我笔录。
1966年文革发难，我父亲贺义夫被定为新疆大学首批四人停职反省者一 ，勒令他“必须把你的反动历史逐年交代清楚，一条也不准遗漏”，这势必牵扯1937年他亲历的“淞沪战役”旧事。父亲的历史交代材料有厚厚几十页，其中无疑也含有可以做为历史细节或数据性的东西，可惜文革结束平反时当黑材料一把火烧了。因交代材料是不可能一次过关的，不知反复誊写了多少回，“罪行”是越写越多。有一部分是表列新疆大学历年经费开支，无数阿拉伯数字抄久了眼晕就出错。白天老爸挨批斗，晚上回家重写并查审我抄的“交代问题材料”，发现有笔误，起初他还耐心一一改过，疏漏渐多，老爸突然火气，一拍桌子把纸页几把撕掉，吵我：“你这样错抄连篇是想要我的命！”

我很委屈，因在学校也是受尽白眼，却也懂父亲厄运中心境，就任他吵，不作声。父亲暴脾气本是行伍中人固有，从来是发脾气不顾后果，这幸亏是在家里。老爸一生口碑极好，因他工作忘我，有能力魄力，内心宽厚，能容人体恤人 。他这个火气是郁闷之深，之后又不忍，遂叹道：“我的历史问题影响孩子们的政治前途啊！”
文革初共出动五十人次外调我父亲的历史罪行，父亲一而再再而三地交代仍不能过关，忍不住实话实说：“我这些历史问题解放初新疆军区既有定论 ，再交代还是这些 ，你们这样逼我，会影响我孩子前途，他们在学校表现都很好，将心比心你们也是有子女的人啊。”他们哪会有这个恻隐之心呢，老爸这话又被大字报贴出来定为“最新反动言行”。见老爸怕影响到我们孩子前途而哀伤，我想哪里还有什么前途？就说毬的前途！给我老子也不尿！从小父母对我们家教很严，我平时是懂礼貌的孩子，父亲忽然听到我当着老子称老子骂人，一愣，却笑了。顿了顿说：“唉，不然的话我也是老红军了，错了一步”。 父亲消了火气，人反沉静下来。我泡杯新茶给爸端上，茶香热气氤氲在破屋子里。那天晚上父亲在一种特殊心情下，一反常态，给我讲述了1937年他打淞沪战役的旧事，旧军队的事本是他从来忌口的话题。

淞沪战役打响后，父亲所在的国民革命军七十六军八师开进上海战区蕴藻浜。隔河一日军据点设在一洋楼上，洋楼坚固，鬼子居高临下视野宽，机枪俯射角度大。团长说，太碍眼，端掉它狗日的！父亲刚从南京军校毕业时任连长，奉命率连过石桥准备进攻。连队尾巴刚下桥头，身后轰地一声巨响，一回头，石桥没了，断进河里去了。团长隔河站在断桥头上喊话，喊的湖南话：“民钦（父字)，有话交代莫得？我给你带话回老家！”父亲说，我知道这是团长断我后路了。心一寒，回吼一句：“莫得交代，老子光棍一条！”其实父亲湘潭老家父母健在，兄弟排行老六，还有一个姐姐。这话是吼给自己也是吼给连队士兵听的！
1937年“七七”芦沟桥事变爆发时，陶峙岳任国民党军第七十六军中将军长兼第八师师长，他立即从庐山军官训练团赶回陕西部队驻地，请缨抗战。并以日寇侵华史和戚继光、林则徐、左宗棠等御侮事迹教育部队，激励将士怀必死之决心投入抗日战争。9月19日陶峙岳率部从陕西凤翔经河南安阳，准备北上抗日。复奉命南下南京，当晚乘火车抵达上海南翔车站，接防蕴藻浜友军，归胡宗南指挥参加淞沪会战。参战前誓师，八师万余官兵誓死与阵地共存亡！

话要追溯至“济南惨案”。1928年春北伐军西路军经武汉进入湖南，唐生智集团瓦解。南京国民政府将全国军队组成四个集团军，以蒋介石、冯玉祥、阎锡山和李宗仁分任一至四集团军司令，准备第二次北伐。蒋介石东山再起重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四月上旬蒋亲临徐州，商讨部署进军方略。湘军贺耀祖是第一集团军第三军团总指挥兼四十军军长，陶峙岳在第一次北伐时战功卓著，率部强力攻取马迴岭打开九江门户，攻克九江，使泊在长江上的孙传芳司令舰仓皇遁走，被誉为北伐名将，因而晋升为四十军三师师长。
早在北伐军第一次北伐时，日军即出兵山东，阻挠北伐军。此次兵团再度北上打击孙传芳张宗昌残部。陶峙岳部五月一日进驻济南。日本为挽救其走狗，公然派藤斋旅团于四月上旬星夜驰抵济南，日军福田师团长率其主力部队五月二日赶到济南，蒋介石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也已进驻济南旧督军府。五月三日日军突然对济南城内的中国军队发动袭击。部队没有警惕性，官兵多在澡堂洗澡或在街上闲逛。陶峙岳部三师七团仓促应战，团长查瑞生在混战中战死。战乱中日军肆意屠杀中国军民，使死伤枕藉。外交特派员蔡公时等十七人惨遭毒手。

事发后，陶峙岳率第三师主力和方振武部奋力反击日军，以强大火力压制了日军。这时总司令部下令停火不准向日军射击，命各军进驻商埠的部队撤出以避日酋敌锋。蒋介石下令北伐军南撤徐州，以方振武贺耀祖陈调元等军团绕开济南，分渡黄河向德州攻击，旋下德州会攻沧州。五月七日，日军向总司令部提出条件苛刻的最后通牒。八日，攻击中国驻济南部队，济南陷入日军之手。蒋介石为北伐大事计，只得避日军锋芒，屈辱答复其最后通牒，其中包括“免贺耀祖职”，撤免了贺耀祖北伐军第一集团军第三军团总指挥和南京卫戍司令等职，保留四十军军长职。陶峙岳的上级并同学贺耀祖一气之下，离开前线跑到上海去了。
济南惨案中，陶峙岳三师首当其冲，屈辱如斯！故时至1937年淞沪战役时，陶峙岳主动请缨，那是有激愤的爱国情绪包含在里头！请缨之时仇恨已经憋了九年，军人血性，平生之耻！国难当头官兵情绪悲愤莫名！半个世纪之后，古稀老人陶峙岳回忆蕴藻浜之战，口述道：“济南惨案”军人耻辱仇恨已憋了九年，我每想到倭寇铁蹄践踏我东北数省，复入侵中原，杀我同袍……激愤之情不能自已。从庐山回到陕西部队驻地，我经常激励将士，向他们讲述抗倭名将戚继光英勇抗倭故事，当时官兵爱国热情高涨，士气之振奋，真可谓闻鸡起舞枕戈待旦，官兵无不以先赴战场为快！

父亲说，早年军阀混战时就都说湘军蛮，何况那一仗是过河的卒子打的就是狗日的小日本！原本打算的就是有去无归！官兵有必死之志！破釜沉舟，果然把那个鬼子据点一口一口硬是啃了下来。进去据点查点人数，一连弟兄拼得剩下不足一排人。不料据点里有个小军火库，轻重机枪，步枪，弹药箱，罐头食品，一箱箱整整齐齐码在那里没开箱，拣一大堆洋落！正高兴呢，外头枪声又密集起来，叫日军反包围包了饺子。所幸这个据点占尽地利，又缴获机枪数十挺，一人一挺抱起打，火力足猛，食品又充足，父亲率剩余的二十多名士兵在楼里头守了十天光景，日军攻不进去，他们也突围不出来，与外头断了联系形成孤岛。
言及于此父亲脸上现出一种我所不熟悉的神色，与我见惯了的不苟言笑、爽朗、发脾气都或有不同，他眼睛睁起圆亮像灼起好勇斗狠的暗火，脸上似有狮虎之气，神情里又孱有农民式的狡黠蛮憨，倏尔嘴角弯起孩子样的浅笑。一种神色漂浮了出去，显然是旧事让他暂时忘了眼下的颓丧悲惨，内心燃起回忆的英勇的快活的旺火苗……他蛮有兴致，回忆说：打了几天渐渐周围几个据点都成日军的了，只我这个据点还在。天天有散兵向我们靠近，我就下令机枪掩护放他们进来，跑进来的官兵都有，有一位佩中校衔。我向他打个敬礼请他指挥，中校说，我注意很久了，你这里打得不错。凡进入此据点者无论官阶大小，统统归你指挥！我一听那好，谁进来都发一挺机枪！反正武器用不完，轻重武器配备停当，昼夜值班。小鬼子敢攻我就下令机枪一气猛打！正面、侧面，一切可能的角度都架起机枪，见人见影儿就猛打！不吃亏。父亲说，淞沪战役之前我是烟酒不沾，上军校时教官训导我们革命军人要洁身自律（父亲至老犹身板端直，坐在沙发上也是，鲜见散漫态）。淞沪一役战况惨烈，我们八师在蕴藻浜守了二十一天，阵地没有丢失。守在那个楼里时，食品罐头烟罐头都有嘛，有人就劝我，这个恶仗这种打法能不能活着出去就不好说，日本烟倒是蛮不错，呷一颗吧！我才开始吸烟，但解围出去后说戒烟就又戒了。战后所有缴获一律上交，我私自留下一只派克金笔，金笔是一个日本军官身上的，他跑过来和我拼刺刀，他倒下了，可是我脖子侧面叫狗日的东洋刀给捅穿了一个洞。我就从那个日本官佐上衣口袋取下那只派克笔，做个纪念。爸说那是个遭遇战。刚转过街口突然黄呼呼一片日军压满在街上，一声不响地互相都看见了，一下子很寂静……像是鬼子先冲锋过来，集体嘴里含混不清地嗥着，楼高街衢窄，声音怪异，不是中国人发音的渴望杀戮的狂喜的怪嗥声，可国军使用的是更叫他们心胆俱碎的拼法！有的八师士兵中了刺刀临倒下时就拉响了系在腰里的手榴弹……狗日的溃退了！爸说着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颈部，那个硌眼的伤疤犹在。

编辑：芩妞 假如
图片：贺捷新
这是【河南艺术团】公众号第2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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