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凯师

陈凯师资中筠:说真话固然可贵,但两类人有时说假话也可贵!-日知新

陈凯师资中筠:说真话固然可贵,但两类人有时说假话也可贵!-日知新

陈凯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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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说真话这么难?
人民日报微博说今后要“努力说真话”,引起热议。
《中国新闻周刊》600期策划也提到,一直在“努力说真话”。
我特别欣赏的是“努力”二字。
如果哪家媒体底气十足地说:“我们一贯说真话,今后也将保证只说真话,不说假话”。
那么,这句话本身就足以让人对它以后所说的每一句话的真实性发生怀疑,因为这显然不符合已存在的事实,以及今后可以预期的现实条件。
所以,承认需要“努力”,就是面对现实,至少这话是真诚的,进而决心为此而努力,那就更值得赞许。

那么,为什么说真话这么难?
首先,这里指的是对当代社会,乃至后世都会有影响的公众话语。
我们每个人扪心自问,在日常生活中,一辈子百分之百没有说过一句假话的,恐怕很少。
即使在家人、亲人之间,有时也难免有所隐瞒。
有的是善意的谎言,有的却有损道德。
有人“实诚”,有人“狡猾”,私德的问题,不在本文讨论范围。
媒体是“公器”,话是说给广大公众听的,所以称作“舆论”,会产生一定的力量;
而且,今天的新闻,就是明天的历史,所以,对后世也有影响,其真、假的分量自然非同小可,所负的责任也无法和私人交往关系相提并论。

为什么要说假话?对谁说假话?首先是对敌人。
“兵不厌诈”,古今中外皆然。
现在充斥电视屏幕的谍战剧,里面的英雄人物都活在自己和他所属的组织的信仰中。
他欺骗的是心目中的敌人,自信是为了国家和“人民”的利益,心安理得。
还有一种情况是外交,虽然打交道的对方不一定是敌人,但是,国家之间只有利益,今天是友,明天就可能是敌,“防人之心不可无”。
有一个不知何人发明的对外交官的经典定义:“一个诚实的人被派到外国,为了国家的利益而说谎。”
但是,在和平时期,国家之间还是有基本的信誉规则的,一个负责任的大国不能靠谎言支撑。
尤其是在全球化和信息发达的今天,说假话越来越难,必须限制在非不得已的范围。
而且,要拿捏分寸和策略,不能“瞪着大眼说瞎话,否则非但不能维护国家体面,反为天下笑。

写史者的标杆
那么,对本国的公众呢?为什么不能说真话?
先说历史。
大概很少有国家像中国这样重视历史,有这样悠久的史学传统,而且给历史赋予这样重大的责任。
同时,也很少有国家像中国这样,写真实的历史要付出如此大的代价,甚至生命。
于是,有齐太史这样的名垂千古的、一家三兄弟以身殉史的“史学烈士”,最简单的“秉笔直书”成为英雄事迹。
世上只有以身殉职、殉道、殉国之说,而殉史的,似乎只有中国有,这也可算“中国特色”。

为什么如实记录史实那么难?
因为是“官史”。
中国的传统文史不分,顾准称中国的文化就是“史官文化”。
史官不是民间独立人士,而是有官职的,被写的对象是掌握生杀之权的权贵,于是写真话就成为与权力的抗争。
史官手无寸铁,双方天生就处于不对等的地位,其胜负结果可想而知。
对中华民族幸运的是,那个时代的人特别有血性,认死理,把说真话看得重于生命,前赴后继,为了一个字,牺牲了三兄弟,最后对立面崔认输了,他的行为还是以“弑君”载入历史。
平心而论,那崔也不算太坏,他到一定程度就罢手了,知所止就是知耻,说明还有所畏惧。
还有一位名人就是晋国的董狐,他运气比较好,被他笔伐的那位赵盾,叹口气,认了。
“董狐笔”从此成为写真话的象征。

先秦时代的政治文化还没有认可绝对集权,在位者不敢肆无忌惮地为所欲为。
到后世,刀把子在握,杀到你屈服为止,诛九族不在话下,三兄弟算什么?
更重要的是,齐太史、晋董狐为后世写史者留下一根标杆:要说真话,即使不能完全做到,也要“努力”去做。
另一方面,还有一个传统的规矩,皇帝不能看史官对他起居言行的记录,有点回避制的味道。
直到唐太宗坚持要看,把这个规矩给破坏了。
今天回顾历史,古人能发明这样一条规定,居然在专制皇朝还能实行这么长的时间,我不由得对老祖宗肃然起敬。
后来,这一传统逐渐式微,史官笔下“报喜不报忧”,自觉地对君主隐恶扬善多起来。
不过,史官还是有一定的独立性,心目中有一个榜样,治史者对后世有一份责任心,对真相心存敬畏,不敢胡编乱造。
另外,除了官史之外,还有许多野史、私家编撰的见闻录。
例如宋周密撰《齐东野语》的序言说:“国史凡几修,是非凡几易”,因为官史受当时的政治斗争影响,有私心、有党争,只有他们家祖辈传下来的实录是可靠的。
当然,这也只是一家之言。
不过,在明清以降大兴文字狱之前,这种民间野史的刻写、流传还有一定的自由度,而即使是修官史,主要是写前朝历史,可以客观一些。
其所依据的史料也包括广为搜罗的野史,甚至民间传说,所以,为我们留下的二十四史,还有相对可信度。
中国古代的史学有努力写“信史”的优良传统,我们常说要发扬民族的优秀传统,这个传统是值得继承和发扬的。

假消息贻害无穷
以上说的都是治史,似乎与媒体无关。
事实上所谓历史,就是昨天的新闻。
齐太史、晋董狐写的都是当时发生的事,当事人就在眼前,按今天的标准应该算作新闻,只不过古代没有大众传媒之说,朝堂之事,黔首黎民不得与闻,记录下来,是留给后人看的,记者与史官合二为一。
而且,古人赋予历史的意义不仅是记下所发生的事,而且带有监督、警戒当政者的作用。
如果生前不能受到一定的评判,死后在历史上也要留下鉴定。
青史留名的问题草民可能不在乎,士大夫却很在乎,当国者就更在乎。
直到半个多世纪以前那场大饥荒中,身居高位的领导还提出:“饿死人是要上史书的”,算是最重的警告,还是寄希望于对青史留名的畏惧能起到约束作用。
现代的新闻报道更有即时的监督的职责,所以本文所举写史之例完全适用于写新闻。

今人研究历史,特别是近现代史的资料来源,除了档案之外,就是当时的新闻报纸。
档案姑且不论,如果某个时期的报纸登的都是假消息,那可就谬种流传,贻害无穷了。
例如,研究中国20世纪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的民生和经济状况,如果单凭那几年的报纸,会以为出现过亩产万斤这样的超高生产力,全民精力充沛,干劲十足,根本没有发生饥荒。
若按掌握话语权者的意图,饿死人也不能上史书。
所幸“努力”挖掘和披露真相的志士前赴后继,为我们留下了宝贵的野史。
尽管如此,已经大规模传播的假话都要恢复真相并不那么容易。
我见到过当代的年轻人为了解某位经济界人物,翻阅“三反”“五反”运动中的报纸,发现对此人的详细报道,罪名吓人,历数其罪状,振振有词。
尽管这个运动的扩大化和大量冤案现在已经是公认的事实,但是,对于这个具体人和这则报道,那位年轻人还是不由得不信。
事实是,事主一年后就已彻底平反(他算是幸运的),那些“罪状”完全无据。
但是,这种公开“揭批”是大张旗鼓的,而“平反”是“内部”悄悄的。
政治运动没有“毁谤罪”,名誉受损也没有在同样的范围内恢复名誉之说。
我们这一代过来人对这种“特色”心领神会,但对于后来有幸生长在比较正常环境中的人,除非有专门训练,能分辨真假吗?

上世纪90年代,我遇到一位海外留学生,研究“反右”运动历史,也是依据当时国内报刊的公开资料,还有经过特殊渠道得到的“右派”档案材料,运用被认为“科学”的国际学术界时髦的“量化”分析,得出结论是“这是一场有野心的知识分子向工农干部夺权的斗争”,因为白纸黑字这样写着,“连他们自己都承认的”。
这种论文因为出处有据,注释齐全,合乎学术“规范”,在名牌大学中居然也得到承认。
从最低限度讲,这类报道是误人子弟,而且,祸延海外!
当时,发表此类消息的媒体和媒体人早已丢掉“董狐笔”的传统。
他们不享有古代史官的相对独立性,那段时间里,恐怕想要做以身殉新闻的烈士而不可得。

一句真话的力量
掌权者为什么需要向公众掩盖真相?
当然真相是坏事,是施政之失,如果是善政,是功劳,大书而特书还来不及呢。
做了错事想掩盖,这也是人之常情,小孩子闯了祸大多不想让大人知道。
像孔夫子提倡的“闻过则喜”,需要较高的修养,不是一般人能达到。
文过饰非倒不是中国人特有的国民性。
特别是掌权者,如果有权、有办法掩天下耳目,很少人会把百姓当作神父,自觉地忏悔自己的罪过。
所以,问题在于他是否拥有这个权力。

以尼克松“水门事件”为例,他触犯了美 国民主制度的基本游戏规则,被发现后,使出浑身解数加以掩盖,是两名普通记者锲而不舍地挖掘和披露真相,最后把他拉下马。
他一定对他们恨得牙根痒痒,如果有权力加以封杀,不择手段让这两个记者闭嘴,早就这么做了。
可是,他没有这个权力。
是制度设计决定真相战胜。
又如,克林顿的绯闻,他最初也是否认,想掩盖,但是盖不住,只得承认并道歉。
他差点被弹劾的罪名不是生活不检点,而是撒谎,“作伪证”,是违法的。
所以,最后记者问他,认为自己的行为对美国青少年有什么影响,他的回答是:人不能说谎,总统也不行。
政治人物的私德固然重要,而对公众必须说真话更为重要。他们的制度、法律就是这样要求的。

现代媒体的天职是反映真相,而真相往往被重重掩盖,就需要深入揭露,发展出“调查性新闻”这样的文体。
在充分享有言论自由的国家,媒体履行职责也还会遇到威胁利诱的困扰,表现有优劣之分,而在迫使政治透明的法律机制欠缺、媒体没有独立身份、说真话没有安全保障的环境中,还是坚持拒绝假话,努力挖掘真相,反映事物的本来面貌,这样的媒体人的勇气、智慧和高度敬业精神可与古之太史遥相呼应,更值得尊敬。
这里的“真相”当然是涉及国计民生、社会公平正义之事,不是指那些名人八卦。
如《中国新闻周刊》600期所举事例,涉及法制、民主、公民权利等各个方面,大多影响深远。
要奋斗就要有牺牲。
就以孙志刚事例来说,真相的披露揭开了暗无天日的黑幕,促成了收容制度的取消,是一大功劳。
但有,人因此付出了代价,只是公开加于他们的罪名是另外罗织的借口,在这点上,今人还不如古之崔杼者流坦率。
而且,收容制固然取消,还有其他类似的黑暗场所,包括劳教所。
最近有记者暗访“救助站”所遇到的险情和发现的惨状,说明只要这种权力不受约束的体制不改变,类似孙志刚的惨案难以杜绝。
当然,那些冒险暗访的记者也属于敬业、勇敢,值得尊敬之列。

子曰:“君子之过,如日月之蚀。”
我理解有几层意思:
其一,在位者的一举一动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人人都可以看得见;
其二,错误是特例,一经指出,很快能得到改正;
其三,黑暗是暂时的,多数时间是光明的。
如果日蚀、月蚀成为常态,那就是黑暗世界了。
所以,如果在位者掩盖错误、撒谎成性,天天指鹿为马,使民众长期生活在谎言笼罩的黑暗之中,这个民族必然成为愚昧的民族,而且弄虚作假成风,全社会都失去诚信。
从这一角度,有公众话语权之媒体是否说真话影响深远。
我还是把新闻与历史相提并论,如果说,一句真话能改变社会,恐怕有所夸大,但能照亮民众的心智,善莫大焉。
不断地揭露真相,集腋成裘,亮光就会逐步驱散黑暗,不但照亮今人,而且惠及后世。
今日之中国,坚持说真话仍然任重而道远,同志仍须努力!
资中筠:中国社科院荣誉学部委员,美国研究所前所长、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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