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凯师

陈凯师贾元春:她比迎春痛苦,比探春悲伤,比惜春更无奈!-点开学

陈凯师贾元春:她比迎春痛苦,比探春悲伤,比惜春更无奈!-点开学

陈凯师

01
似乎历来研究者都认为元妃兴则贾府兴,元妃亡则贾府衰。
《红楼梦》中,元春命运真的决定贾府盛衰成败吗?
我们经过多次阅读曹雪芹原著,认为元春命运并不决定贾府盛衰。
略前于元春封妃时,皇宫太监与贾珍言笑晏晏;仅为宁府孙媳的秦可卿葬礼浩浩荡荡,压地银山一般且又有诸王公大臣纷纷殷勤来祭;荣府管家少奶奶王熙凤肆无忌惮包揽诉讼。
元春封妃时,贾府举家欢庆。至元春归省,“说不尽这太平气象,富贵风流。”元春贵为皇妃时,贾府众人个个安富尊荣,或游园宴乐看戏作诗下棋画画,或为所欲为有恃无恐“就告我们家谋反也没要紧”。
更不用提贾府大小主仆人等平日言谈间满溢着对元春的钦羡之情。同时表现元春临亡前心态的《恨无常》,似乎也在暗示着元春死后不久,贾府很快也衰亡了。
至此,似可使人得出元春决定贾府命运的结论了。
但仔细分析以上事实,则觉不妥。

02
秦可卿丧事及元春省亲虽风光,却大大耗损贾府资财,贾府众人诸般花样享乐之时,银子如水般地淌,而当时贾府在经济上,早已是入不敷出。
王熙凤包揽诉讼却没有做得干净,贾府主子们草菅人命时引起了种种怨愤不平,同时贾府当时在朝廷并不担当重要官职。
再不时有凤姐宝玉魇魔法,类似谶语般的诗词曲谜等间杂其间。
可见即使在元春封妃前后,贾府的荣耀都是些表面的荣耀,实质上仍有许多不如意事,仍酝酿着各种危险的祸根,仍在朝着最终衰落的方向发展。
至于表现元春临亡前心态的《恨无常》,就算已经暗示了元春死后贾府也跟着衰亡,也没有明确说明或能从其中推测出是元春的死导致贾府衰落。
也许,我们认为元春命运决定贾府命运仅仅是我们中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式思维模式在元春封妃事件上的表现,仅仅是我们一般人头脑中的思维定式,并不符合《红楼梦》所叙述的事实,不理解一代天才文学家曹雪芹的独特构思。
细读原文,因元春封妃,不管贾府众人如何“于是两处上下里头,莫不欣然踊跃,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状,言笑鼎沸不绝。”
元春封妃给贾府也只是带来了表面的荣耀,甚至可以说,不仅与贾府无补,一定程度上加速了贾府的灭亡。

关于元妃归省,仅“下姑苏聘请教习,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等事”便已费银三万两,而这只不过是归省准备中的一件小事!元春省亲至大观园,“只见园中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且说贾妃在轿内看此园内外如此豪华,因默默叹息奢华过费。”
临走,元春反复叮嘱“万不可如此奢华糜费了!”连尊为皇贵妃的元春都觉此次归省太过于奢华,可见此次归省耗资之巨了。
而此时的贾府,小说一开始已借冷子兴之口总论贾府经济上日益衰微,至归省之后,贾蓉等便说过:“头一年省亲连盖花园子,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两年再一回省亲,只怕就精穷了。”
此外,元春的封妃还使贾府又多了笔开销,即不得不总是面带微笑诚惶诚恐地接受着宫中太监们的勒索,第72回点出贾琏避而不见宫中之人并且大发牢骚“一年他们也搬够了。”
可见元春的封妃,使经济上本已大不如前的贾府不仅没有重新上升,反而加速向下滑去,使贾府之人都不免要畏惧表面看来光鲜荣耀的省亲之举及宫中之人了。
只是,若说元妃使经济上本已下滑的贾府彻底败落,似又有失公允。
单论省亲,确实耗资巨大,但这巨大的耗资所建立的大观园是如此的美仑美奂,便是迂腐板滞的贾政也极言其美,便是经多见广的贾母也认为值得炫耀,更不用说刘姥姥夸赞如进了画儿里一般。

有此大观园,方配得上这一干太虚幻境中历劫而来的众多冤家,方使这一干转世而来的上天之神们可暂时居住于这人世间的太虚幻境中,方使得千古未闻罕事的绛珠神瑛之情有个了结之地,方显见得石头所历确实是“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的红尘俗世,方使得“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的贾府有个很好的摆阔机会。
总之,作者不过要借高贵的皇妃之名,来给绝美的大观园的兴建找个最好的理由,借元春省亲游历之机细细夸耀大观园之美。
否则,元春明知大观园的兴建如此靡费,设若住了人,其日用排场费用也必是一项大大的开支,竟仍下诏令诸姊妹住了进去。
此外,作者极言大观园耗资巨大,对应的是元妃觉其太过奢靡,应是对元妃贤德的称赞吧!
事实上,大观园起建之时,定其在两府之间兴建,“如此两处又甚近,凑来一处,省得许多财力,纵亦不敷,所添亦有限”,可见当初兴建之时贾府便已有省俭之意。
此外,不论元春如何叹息太过奢华,如何叮嘱不可靡费了,贾府竟无一人上前承应。
可见省亲之花费不过是按例而行,应无越礼之处,这也符合贾府做事一向按例而行的风俗。
贾府按例而行,且在按例前提下尽量节俭,而元妃仍觉太过分了,岂不衬得元妃贤德?
当然,历来有统治者一边奢华着,一边装模做样大喊不可浪费。

观此处元妃之语,当不是此等官样文章。元妃对父母亲人是如此的关切依恋,值得说这些官样话吗?倘按礼应如此说,说说也就罢了,值得在轿内“因默默叹息奢华过费”吗?再论宫中之人敲诈贾府银两事,虽说贾琏口出厌烦情绪,却也不见得为这一宗事就愁得了不得,可见这一宗支出在贾府也并不算是什么特别大开销。
可以说,元春封妃事件不过是作者要借元春之名兴建大观园及言及元春品性,虽说客观上确实描述了元春封妃造成贾府经济上又多了一笔大开销,但并无趁此特言元春封妃彻底造成贾府衰落之意。
否则,作品中明明说许每年省一次亲,但小说却仅仅只描述了使大观园得以兴建的第一次归省。
并且小说中的明智之人在言及贾府入不敷出的状况时,也并没有过多谈到元春封妃对贾府造成了致命性地伤害。
于是,我们说,在经济上,元春的命运并没有决定贾府的兴衰。

03
再论政治上,自元春封为贵妃,贾府的爷们,其官位一个也未升,其父贾政仍是个小小的员外郎,即便点了个学差,却也不是什么肥缺。
可见元妃升迁并没有带给贾府政治上的荣耀。
贾母大寿时,似乎王公贵族皆聚齐了,实为贾府一大盛事,但于元春封妃前秦可卿之丧盛事相比,也并无特别兴盛之处。
可见贾母大寿时的兴盛不过是贾府本身作为京都八公之一的身价,与元妃似乎并无太大的关系。
元春封妃前,贾政生日时忽闻皇帝传唤,全家无不惶恐心惊,显见得贾家地位不如何高,与皇室关系并不密切。
元春封妃后,贾家地位同样没有显著提高,宝玉挨打一回中,忠顺亲王府索要戏子琪官,王府中一个小小的长史府官竟对堂堂贵妃之父贾政毫不客气,不但不好言相询,反而直言索要且一会儿工夫对贾政冷笑两次,贾政殷勤起身陪坐陪笑让茶又惊又气,事后为此事极怒极惊极气,贾政对亲王府的畏惧之意明明白白。
显见得贾府并没有因元春之名而得以庇护,贾府照旧是京都八公之二的权势地位,并无贵妃之家的特有荣耀。
因此,我们得出结论,在政治上,元春的命运没有决定贾家的成败。

04
还有一点要提到的是,元春的三个妹妹,迎春、探春、惜春甚至宝玉,这些年轻、善良而美丽的贾府年轻一辈,他们的婚姻都没有对贾府的盛衰造成决定性的影响。
至于元春,想来也不应该例外,也应该是对贾府的命运没有什么决定性的影响吧。
事实上,贾府衰败有其自身的规律,小说开头便已言及贾府经济大不如前,冷子兴说得很清楚:
“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居多,运筹谋划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
正是贾府当时入不敷出的真实写照。
秦可卿托言王熙凤置办祖茔家塾,贾珍怨言租子太少,探春变着法儿节俭,王熙凤进言裁革丫头们,林之孝建议省些人口,迎春嫁入孙家有其父贾赦欠孙家1500两银子的因由,再不时夹杂着王熙凤叹息家道艰难的种种忧虑。
小说一直在不断渲染着冷子兴所言的贾家窘境,似乎贾家就要因银钱入不敷出而最终衰亡了。
但毕竟亦如冷子兴所言,这银钱之事到底不过是小事一件。王熙凤亦曾对家计有着精准的计算:
“宝玉和林妹妹他两个一娶一嫁,可以使不着官中的钱,老太太自有梯己拿出来。二姑娘是大老爷那边的,也不算。剩了三四个,满破着每人花上一万银子。环哥娶亲有限,花上三千两银子,不拘那里省一抿子也就够了。老太太事出来,一应都是全了的,不过零星杂项,便费也满破三五千两。如今再俭省些,陆续也就够了。”
不管如何,荣府在前80回中,无论家道如何艰难,王熙凤一直是料理得过去的,并无什么大的差错。
再者,虚有其表的世家大族也多的是,例如北静王府、史家不都是吗?虽经济上空虚,到底有大架子在,这便有得进项,还不至于一败涂地。
况且曹氏家族亦曾有过巨大亏空,靠了皇恩浩荡不也没事吗?贾家真正的倒台,元春曲辞中曾有透露:“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言退步抽身,那自然是因政治上出了问题,政治上出问题,多半是因贾府子孙不肖了。
纵观全书,小说一开始便是冷子兴预言:“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作者更借荣宁二公之灵言道:“故遗之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
通观全书,贾府的子孙们,贾敬一味好仙好道,贾赦成天家只是和小老婆喝酒,贾政迂腐板滞不通世务,贾珍贾琏偷鸡摸狗不行正道,贾环贾蔷贾芹辈更是没什么好东西了,唯一一个宝玉略可望成,却不过是幻形入世、历劫而来的顽石,全不是齐家治国之才。
倘若贾府略有一二可承祖业的子弟,以贾府这等世家大族,起码政治上是不会倒台的,像这样的世家大族,但得政治上不倒台,便是内里银两上亏空些,也定不会一败涂地。
由此可知元妃身上的一系列花费与贾家兴衰并无致命联系。

05
可疑的倒是,元妃省亲时曾点戏《乞巧》,宝钗曾讥讽贾宝玉是杨国忠,若真以贾宝玉比拟杨国忠,以杨贵妃比拟贾贵妃,岂不是由杨国忠拖累杨贵妃致死可推测出贾宝玉拖累贾元春致死?非但不是元妃亡而贾府亡,倒是贾府败逼得元妃亡了。
元春虽尊为皇贵妃,但其家并没有因其尊崇而发迹,只好这样解释,元妃并不受宠。
首先是元妃受封的理由便有些奇怪,以“才”入选晋升为贵妃,试问历史上可有多少这样因才升迁而受宠的妃子?历史上这样的事确实有,但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虽说小说家言当不得真,但以《红楼梦》满篇典故俗话之文,可知以曹雪芹之才,要编个稍合情理的理由,不过是举手之劳。
对此,也许可以这样解释,天才的曹雪芹有意找了个十分少见的理由使元春受封,那作者多半也会使元春封妃后得不到一般作家笔下常见的受宠待遇。
元春这个形象,恐怕是别有用意的。元春归省见家人,按说作家捏造出来的这等归省之举也却算得是圣上极难的贤明之举了。
倘元春真受宠,既得富贵复得夫妻之情且竟得长见父母,以元春贤孝才德的性情而言,该是十分高兴了,应是向父母诉说圣上待她的好了。
但元春与父母叙话时,时时但闻泣涕声,但闻元春轻轻怨言当年父母不该送她去那不得见人的去处,但闻元春轻轻叙说身虽富贵已极终无乐趣,显赫之极却不得长聚天伦。
以元春这样贤孝才德的女孩儿,突见父母亲人悲喜交集之下,一瞬间蓦然吐出这一番不怎么合封建伦理道德的言语,多半是真性情流露了。
紧跟着因贾政一番正儿八经的话,元春立时意识到她说出的话极不合封建伦理道德,是极危险的,立时改为一篇符合正统道德的语言,元春内心极度压抑的痛苦是可想而知的。
倘元春真受宠,她为什么痛苦?真的是为不见父母吗?恐怕不全是,按照封建伦理道德,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即便常年不得见父母亦不该有所怨恨,女孩儿家真正的幸福便是在夫家过得好。
况且书中说得很明确,自归省之年起,贾府女眷见着元春的机会大大增多了。以元春之为人,是不该有此痛苦的,她痛苦的理由只能如迎春一般,在夫家不开心,也就是说,不受宠。
只是这样的话又如何说得出口,这不是替贾府招灾若祸吗?她只能以哭来发泄自己的痛苦,只能为自己的哭泣找个含含糊糊的不得长聚天伦的理由。
便是贾府众人,也没有一个人以皇帝对元春的恩宠来安慰她,只为众人皆明白在后宫佳丽三千的皇宫,身为贵妃又能得到怎样的恩宠,更何况是以才入选的贵妃,那是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呀。
元春归省时点戏《乞巧》,能说潜意识里没有对毕竟曾有过真正爱情的杨贵妃的钦羡吗?虽然这爱情是这么的短暂,但毕竟是真的,毕竟有过。
再者,元春入掌管风月之情的薄命司,她的风月之情定然不会如意,还是同一个结论,元春不受宠。
最后,元春判词伤痛之极,恐不是又富贵荣华又享尽恩宠的贵妃所言吧,不明不白死去的秦可卿都没这样伤痛呢。
再联系历史上因女受宠而外戚举家权重的史实来看,元春哪里有受宠的样子,与其说宫中太监敲诈贾家是要表现贾家经济衰落,不如说是要表现元春不受宠。
况且历史上受封贵妃甚或更高职位的女子并不受宠,其家并不能因此耀武扬威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06
那么,作者为什么要塑造元妃这个形象?作者曾自言是“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
《红楼梦》小说确实以众多女性为主体,从皇贵妃至贵族小姐至小家碧玉至丫头至妓女,从小女孩儿至少女至中年妇女至老婆子,各个阶层,各个范围都包含了。
其中以金陵十二钗为代表的薄命少女是小说的主体。小说描绘了女孩儿们各式各样的薄命情形。
父母情分上,迎春无母,探春庶出,惜春无母,宝钗无父,湘云黛玉无父母,元春虽有父母却与无父母没多大差别,不得长相聚。
儿女情上,黛玉泪尽而亡,宝钗有名无实,湘云水逝云飞,迎春误嫁,探春远嫁,惜春避世,元春荣耀之极却无夫妻之情。
而她们,都是如此的美丽,黛玉袅娜,宝钗丰盈,湘云飒爽,探春迎春惜春各有其不同的风姿,元春自是一种高贵气象。
她们又都是如此的多才多艺,黛玉的缠绵悲戚,宝钗的含蓄浑厚,湘云的情致妩媚,惜春的绘画天分,探春的聪明智慧,迎春的书棋自娱,元春归省时推薛林二人诗才为众人之冠,点评林黛玉替宝玉所做的稻花诗远高于宝玉自己所做的三首诗时表现出的的鉴赏之才。
这些女孩儿,皆是如此的出众却最终各各不得好结果。

元春的薄命,既组成了全书红颜薄命的主题,又有其独特的薄命之处。她的薄命,在于身不由已地被送进皇宫,在金碧辉煌的皇宫中默默地埋葬着自己的青春年华,在表面繁华富贵中强抑着内心的痛苦。
她比李纨还要寂寞,李纨尚且有公婆痛惜,有儿子指望,有姊妹相伴,元春却只有孤寂,只能在不得见人的皇宫中孤独地看着韶华飞逝。
她似比迎春更痛苦,不仅在宫中不受宠,还要每时每刻担惊受怕,勾心斗角,细观元春省亲时,在面对父母亲人且身边只有几个小太监时,稍有不合礼制的语言吐露,略经提醒立时变为正统的伦理道德言语。她比探春还要悲伤,元春不仅要忍受不得聚天伦的痛苦,还得忍受比一般贵族家庭阴沉得多的皇宫生活。
她比惜春更无奈,惜春长伴青灯以避俗世,元春却没有办法逃避自己的命运。
所以说,作者塑造元妃形象,只是要客观地叙述贾府世家大族衰败之际其长女的薄命无奈。
也即是说,作者塑造元春形象,是以贾府的薄命女儿角度来塑造,而不是以贾府利益的角度来塑造元春。
若一定要论有联系,全书所言的贾府表面烈火烹油之盛中内部在慢慢地腐朽而终归坍塌,元春在表面无限风光之时内心痛苦无奈而最终大梦归,是相似性,不是因果关系。
或者也可以说,是曹雪芹人生无常,盛衰相随的世界观决定了这两者同样的构思方式。